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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红高粱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
雾沉甸甸的,好象流动的液体,好象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
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巨痛使他蜷起四肢。
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狼的声音;这是我爷爷在狐狸洞发出的声音。
子弹横飞,高粱的头颅纷纷落地,枪弹拖着长尾巴在雾里飞行,在狐狸洞里飞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烧熟的钢铁,溜圆的清亮水珠在钢铁上滚动,鼻子里嗅到蒸汽的味道。
石棱上挂着一绺绺浅黄色的狐狸毛。
河水被子弹烫得啾啾鸣叫,宛若鸟的叫声。
红毛的画眉,绿毛的百灵。
白鳝鱼在碧绿的墨水河里翻了肚皮。
黑皮糙肉的大狗鱼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扑楞,水声格外响亮。
豆官哆嗦着小爪子举起了勃郎宁手枪。
she击!
黑油油钢盔像鳖盖。
哒哒哒!
你这个东洋鬼子!
我无法见到爷爷趴在山洞里思念故乡的情景,但我牢记着他带回祖国的习惯:无论在多么舒服的床上,他都趴着‐‐屈着双腿,双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觉,好象一头百倍警惕的野兽。
我们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只要我睁开眼,总是先看到他那双绿光闪闪的眼睛。
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里的姿势和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身体保持原状‐‐骨骼保持原状‐‐肌肉却紧张地抽搐着,血液充斥到毛细血管里,力量在积蓄,仿佛绷紧的弓弦。
瘦而狭长的脸上,鼻子坚硬如铁,双眼犹如炭火,头上铁色的乱发,好象一把刮刺刺的野火。
雾在膨胀中变得浅薄,透明,轻飘,交叉舞动的白丝带中,出现了灌木的枝条,藤葛的蔓萝,森林的顶梢。
村庄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蓝色牙齿。
经常有高粱的火红色脸庞在雾里闪现,随着雾的越来越稀薄,高粱脸庞出现的频率减缓。
日本国狰狞的河山冷酷地充塞着雾的间隙,也挤压着爷爷梦幻中的故乡景物。
后来,雾通通退缩到山谷间林木里,一个硕大无比、红光闪闪的大海出现在爷爷眼前,灰蓝色的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褐色的沙滩,一团血红的火,正在海的深处燃烧着。
爷爷记不清楚,也无法记清楚看到过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阳从海中跃起来的情景,那一团血红,烫得他浑身颤栗,希望之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无边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齐的方阵,精是儿女的笔挺的身躯,叶是挥舞的手臂,是光彩夺目的马刀,日本的海洋变成了高粱的海洋,海洋的波动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cháo流,是高粱们的血。
根据日本北海道地区札幌市的档案材料记载:1949年10月1日上午,札幌所属清田畋村农妇顺河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帮我搜集并译成中文的,资料中所谓&ldo;野人&rdo;即指我的爷爷,引用这段资料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爷爷叙述中一个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爷爷1943年中秋节被抓了劳工,同年底到达日本北海道,1944年春天山花烂漫时逃出劳工营,在山中过起了亦人亦兽的生活,到1949年10月1日,他已经在山林中度过二千多个日日夜夜。
现在被我描绘着的这一天除了凌晨一场大雾使他更方便、更汹涌地回忆起故国的过去那些属于他的也属于他的亲人们的火热生活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中午发生的事情另当别论。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
雾散了,太阳在海与山林的上方高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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