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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营里那一盏孤灯直到三更也还亮着,适逢董良值夜,他望着帅帐里微弱的光芒,在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悄然进来。
苏子澈仍倚在榻上,手里执一卷书册,半张脸都缩在狐裘黑亮的皮毛里,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夜色已深,郎君身体不好,怎地还未休息?”
苏子澈目光只望着手中书册,并未看向来人,说话间带了些许鼻音:“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董良放轻脚步走过来,轻轻将他手中书册抽离,顺手搁在了案上,俯身望着他的眼睛道:“你哭了?”
苏子澈愣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触手干燥微凉,没有一丝水迹,旋即不解地看向董良:“我哭了?”
烛火无风也摇曳,董良缓缓直起身子,借着帐内烛光望着他微红的眼睛,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看错了。”
苏子澈转开眼,目光落在搁置一旁的书册上,像是想继续看书,又懒得伸手去拿,董良站在他身前,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思,反而道:“郎君身体这么差,若是再不好生调养,恐怕之后会延误军情。”
苏子澈垂下眼,若是放在往常,董良用这话激他,他定然立时大怒,可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一入宫门,千重宫阙隔断人间烟火;离了长安,天地四海仍是囚牢枷锁。
他紧了紧狐裘,依然觉得有阴冷湿寒的风从四周侵来,鼻间萦着一抹散不开的潮湿发霉味道,像是处于不见天日的阴暗地府中,冷得彻心彻骨,遍寻天地间也寻不到一丝暖意。
苏子澈探身将书册拿过来,灯下沉默地捧着书,目光空落于字间的句读。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目间不见当初凤阁之上醉里长歌,信手可摘星斗的风流,亦不见西州孤骑直入敌军阵营,径取敌首项上头的骁勇,惟独那双失了焦的眼睛,灯下依旧亮如晨星。
董良不忍心再说重话,柔声劝道:“夜深了,去休息吧,书可以放到明日接着看,再熬下去,你会头痛的。”
苏子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头痛也好。”
静夜之中,他了无生气的低语落在董良耳中,听得格外分明。
“郎君,你有心事?”
董良问道,“是关于……至尊?”
“至尊”
二字一入耳,苏子澈眼睫忽地一颤,立即出声否认道:“不,不是。”
董良眉心微蹙,不知他是否认关于至尊,还是否认有心事。
他与苏子澈日夕相处了十几年,知道他一贯地不会隐藏情绪,心里有什么想法,一眼望去便可知。
若是因为平叛事宜,他断不会像这般心神不宁,可若不是因此,也便只有一个至尊,能令他如此失魂落魄。
你说没有心事,却教我如何相信?
董良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次南征,你心情一直不太好,虽然无论是行军还是操练,或是商讨战术,你都极为用心,可是这种用心,却与你征讨北黎时的用心全然不同。
郎君,你是三军主帅,肩负着江山社稷的安危,若是你生出不愿征战的想法,那将士们即便再如何勇猛,都难以制敌取胜。
岭南道自太宗以来一直相安无事,若是断送在今上手里,岂非可惜?”
苏子澈剑眉紧蹙,像是不解又像是委屈:“我没有……董良,我自问对大宁、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纵然……纵然我和陛下不似从前……”
关于他和皇帝之间的种种纠葛,他虽不曾刻意隐瞒,却也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半字,此时乍然道破又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方才继续道,“我从未因为自己而耽搁行军,也未打算延迟进攻或更改作战方案,在西州我还常常饮酒,这次南下,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已是耽误了许多事,所以一滴酒不曾沾,不敢让自己有片刻沉醉。
董良,你凭什么说我不够用心不愿征战?我生是大宁儿郎,便甘愿为大宁战死,难道非要捧出肺腑来看,你才肯相信么?”
“是我失言,郎君息怒。”
董良声音平静从容,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沉吟片刻,换了一个已多年未曾道出口的称呼,斟酌着开口,“麟儿,我自记事起便入宫伴你读书,至今已过一十六载,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在西州,你那般盼着回长安,可我瞧着,你回长安后未有一次开颜,便是娶王妃那日,也分明是在曲意逢迎……”
苏子澈眼眶一红,蓦然打断道:“别说了。”
言语间的压抑沉痛,像是暗夜里走不出来的噩梦,他望着董良熟悉至极的眉眼,却恍惚看到了长安城倚红偎翠的风流年岁,又仿佛听到了离别时兄长落在耳畔的低语,他忽然转过头,极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微哑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董良坚定地摇了摇头,问道:“麟儿,你哭了?”
苏子澈极快地否认道:“没有!”
董良道:“我刚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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