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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饭桌摆齐,老三、老四还在那里谈鸟,鸟的话题使他们彼此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芥蒂的至亲手足。
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谁也不愿提及那个时刻萦绕在心头、萦绕在嘴边的话题。
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实则是个极其细腻聪明的人,他持鸟笼而来的举动本身。
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金家的爷都是有心计的爷。
母亲已做不动春饼,实际是我操作的一切。
我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卷饼的菜做了十几样。
暖暖的酒,温温的情,旧宅老屋,环绕在母亲身边,兄弟们如孩提时代一般双手捧着卷饼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实在是一幅承欢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欢宴图。
没有谁提到过去,也没有谁说到将来,品味的只是春饼,只是家的味道。
顺福一股风般地旋进来了,手里提着两摞碗,那碗用草绳细细地捆着,大约是他儿子公司里的产品。
桌前的人都站起来,招呼顺福。
顺福见了老三、老四,欲说什么,却嘴一唰扑通一下跪在母亲床前。
母亲慌得让我和舜铨赶紧扯起他来。
我和舜铨一左一右往起拽,哪里拽得动。
母亲说,顺福有话你说,别这么着,这方砖地又阴又潮,留神再坐下病。
顺福抽泣半天仍是不说话。
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起了老二,人已经殁了,再伤心也是无益,他临死那天晚上要吃春饼,可那是什么时候啊,我没往心里去,到走……他也没吃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个来,什么时候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我这个当妈的对不住他……顺福呜咽着说,表姑,我是只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您狠狠儿地打我吧……舜镗说,你甭瞎说,这都是我看完《金钱豹》拿你开心的话,谁也没认真,你别往心里去。
顺福说,我要不是黄鼠狼我怎么干了那么多坏事呢!母亲说,谁说你干坏事啦,可别净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顺福说,黄四咪是我给金家引来的……母亲说,黄四咪是你给老二引见的不假,也是老二不善自省,紧赶着往上扑。
顺福说还不止这些,母亲让他站起来说,他说他说完再站起来。
顺福说黄四咪是国民党完全是他的胡说,是他瞎编出来的,为的是给他丢枪作开脱,因为丢枪那件事国民党要追究,共产党也要追究,枪的散落,对哪个社会的治安都是隐患。
他当时说黄四咪是国民党,是考虑共产党的专案组总不会查到台湾国民党党部去,这样他就掌握了主动,就脱了干系,不承想又扯出金家哥儿仨来。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
为了一支枪的下落,为了一顿春饼的遗憾,引出了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风波,将多少人推入尴尬难言、欲哭无泪、欲笑无情的境地。
屋内一时出现了寂静,没有人说话,连那嗒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
半晌,舜錤颤着声问顺福,黄四咪的国民党特务是你瞎编的?顺福点头。
母亲说,顺福你起来吧,编与不编,事情都了结了。
发了霉的事儿,提它干什么。
顺福说,不把话说透亮了我就永远没脸进这院子,也永远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饼;还有,那把枪其实没丢……是我把它卖了,卖给天桥演文武双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当土匪……顺福的话无异于给大家泼了一瓢水,使人从头凉到脚,我的脑袋一时木了。
舜镈为这把枪,背了一个大黑锅,金家三兄弟为特务黄四咪也背了一个大黑锅,几十年的恩怨全是由于顺福的瞎胡诌,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啊!听了顺福的话,人人的脸上都很平静,但人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腾。
顺福望了望众人,赶紧把头低了,麻利地解开草绳捆着的碗,取出一个,双手递给身边的舜镗,嘴里喃喃地说,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儿子再给您烧……母亲在嘤嘤地哭泣,舜镗没有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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