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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作品精选套装(8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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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
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我不预备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话当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篇文章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逼着,仓促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远在那里的,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一部份背景。
就当它是在一个“月落如金盆”
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诉你听的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
我姑姑不由得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
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
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
(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
)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擦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
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
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第一个家在天津。
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
北京也去过,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用手去揪她颈项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起来,颈上的皮逐渐下垂;探手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
小时候我脾气很坏,不耐烦起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
她姓何,叫“何干”
。
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我们称老妈子为什么干什么干。
何干很像现在时髦的笔名:“何若”
,“何之”
,“何心”
。
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
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
“天津,华北。
一九二六。
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啰嗦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做“疤丫丫”
的,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
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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